我知道了
流浪人,你若到拉萨

陈昕磊

拉萨。那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我在硬座上醒来,望着周围陌生的一切,茫然不知所措。空气中凝滞着厚重的人造皮革特有的腥味,混杂着浓厚的汗臭,在鼻腔中拉长成不断变幻的浑浊色块。座位在震动,火车在铁轨上隆隆地发颤,疾驰在驶向拉萨的路上。清晨清透的阳光跌散下来,通向下一舱室的门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窗外是六月的麦田。大片的色块铺洒在地上,向远处无限延伸。连绵的山脉在阳光下初露峥嵘,棱角分明的横卧在寂静的土地上。出了兰州,天一下子清澈起来,好似一滩水汪,在清风的吹徐下播散剔透的空气。景色也仿佛变得开阔了。

逃出来了。我望着窗外定定地出神。高三将近,我却在这要紧的时候违反往常的顺从,做了一次出逃。当手上拿着通向自由的车票站在站台上候车时,心中仍然觉得不真实。就这么逃了。被束缚的王子站在隐喻的站台上,面前是虚假的自由。

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我自嘲地想。

火车正按照它既定的命运朝着不可知的目标远去。在被名为无聊的巨大泥淖拖走前,我翻开杜拉斯的《情人》,决定在感受拉萨的自由前先细细地品尝生活最深切的绝望。

“要走么?”叫乌鸦的少年冷冷地撇着嘴角,“再不逃就没有机会了。”

海边咸腥的风润湿了了脸颊。伤口在隐隐作痛。

“不知道。”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哭泣。元音是那么的不真切,仿佛在由辅音构筑的玻璃间无声地消逝。

叫乌鸦的少年没有说话,默默地走向海边。美好的白昼赋予海洋无限延伸的时间,使他的湛蓝贯通腐朽的过去与渺远的未来。

“那就顺着感觉走好了。”过了不知多久,他冷冷地开口,绝望的黑眸中凝聚着巨大的力量。

美丽的白昼感到大难临头一般顿然陨逝,黑夜带着新生的希望缓缓降临。

我在拉萨醒来。

到了。我躺在宽大的床上想。外面就是拉萨。墙壁夹板里的香巴拉无声地哭泣。昏暗的灯光慵懒地滑落在脱落的墙体上,新进冒出的苔藓诉说着绝望的哭泣。

我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窗帘,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城市的夜景。和想象的完全不同。

梦中你是纯粹的,是美的,是存在于无限延伸时间中的1983年香巴拉少女,是有着轻柔身段清丽面容的年轻女子。那时的你人人都说美,然而现在,当我真实地站在你的面前凝视你备受摧残的面容时,当我吻着那些时间犁出的皱纹时,我发现你更美,被摧残的美。我又一次深深地陷入无可自拔的迷恋中。

现在我站在拉萨的街头,迷失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我到底辨不清哪里是拉萨而哪里又是我真正的出发地——那曾经紧紧束缚我的地方。我跌跌撞撞地走在街头,周围尽是无尽的色彩和变形的人形。

我突然感到绝望。这就是拉萨。何处有通向那真正的纯净之地,通向香巴拉的奇迹之源的道路呢?我在街边的披萨店,在地下的迪厅,在高空的旅馆里不断寻找那条可能存在于过去、存在于虚无的路。然而是一无所获。我只能在火车站找到一个抱着吉他眼神若受伤的野兽的红衣少年。他旁若无人地唱歌,嘶哑低沉的嗓音摩挲着一支绝望的歌。

我找到了三年前的自己。

叫乌鸦的少年赤着双脚站在海水里,眼帘下深黑的眸子里凝着更胜以往的坚冰。

“回去。”他瞥了眼天空,那里有大团灰色色块不断凝结聚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家人在等你。”

我最后一次睁开眼,省城已近在眼前。家人在车站等待,怀带着他们的希冀。列车即将行回原点,无形的条框正试图建立那些曾经固有的联系,再次形成生命之镣紧紧铐住。

对面是你的家人。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说。我跨出车门,义无反顾。身后传来梦碎的声音。

流浪人,你若到拉萨,请拾起我灵魂的碎片。它将会诉说,告诉你我曾经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