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杨小川:
芳草长歌,春梦无痕——纪念陈良高

作者杨小川,系复旦大学硕士、博士。现任中国宝武集团有限公司工会宣教部部长、生活保障部部长。曾先后任宝钢股份有限公司首席文化管理师、宝钢股份有限公司党委宣传部副部长、企业文化部副部长(主持工作)、宝钢股份有限公司机关党委书记、宝钢集团有限公司党委宣传部副部长、企业文化部副部长,宝钢集团有限公司品牌总监,宝钢集团有限公司工会民主管理部部长、法律部部长。曾任上海扬州商会秘书长、上海盐城商会秘书长、上海大丰商会秘书长。

 

 

2018年11月23日,陈良高在北京与我们不辞而别,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一年来,感觉良高时时在我的身边,一刻也没有离去。他,饱读诗书,熟识经典,信手拈来皆成文章,是思想浪人;他,待人真诚,豪爽慷慨,善恶分明,眼中容不下一粒沙子,是坦荡君子;他,向死而生,百般坚强,忍受病痛折磨而笑看人生,是真的猛士。

 

人生得一知己

 

良高18岁在大丰中学高中复习班时照片

 

良高出生于原大丰县三圩公社东方大队。1980—1981年,他在大丰中学读高中文科复习班。当时他所在的丰中外语小班,还有侍之春、季自祥、卞连璧、叶娟和胡学宝。

我清楚地记得,读书时,我和良高一起纵论莎士比亚和歌德,我们深深地被两位文学巨匠所吸引。莎士比亚和歌德是如此意外地降临到我们两个人的面前,如惊雷般地令我们震撼。他们像一道闪电划破了我们思想的天空,伴随着那隆隆的雷声,为我们照亮了人生遥远的深邃之境。我们像着了魔似地认识了莎士比亚和歌德思想的伟大、美丽和真实。多少年来,我们一直把莎士比亚和歌德的作品当作人间的圣经来阅读,当成动荡大千世界的缩影来看待。“生存,还是毁灭”“苦痛、欢乐、失败、成功,我都不问,男儿的事业,原本是昼夜不停!”莎士比亚的话语一直在我们的心里荡漾,浮士德的穷追不舍、永远进击的精神一直激励着我们不断前行。

那阵子,良高和我以一种青春活泼的意气相结合,双方相互交换和倾吐各自内心中未经打磨的思想、情感。我们衷心地相互信赖,心中有什么思想、情感和一切偶然获得的想法,马上就相互倾诉。一种自由旷达的精神在我们之间萌动。在那些快乐的日子里,我们总是聚在一起,乐趣丛生,兴高采烈。一切都是那样地生气蓬勃、热闹而又愉快,我们在大丰中学度过了非常快乐的时光。这种相互的信赖使我和良高成了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1981—1985年良高就读于南京大学德语系,1984—1985年我从扬州师院历史系作为优秀生转到南京大学历史系读书。我们有机会第二次聚到了一起。良高说,选择南大是一种神性的命运与缘份。他说他的青春精华,四年所在,“得其历史文化雨露之滋润,受惠多矣”。那些日子里,我们夜谈李泽厚的《中国思想史论》,一起阅读钟叔河编的《走向世界丛书》。我们从《人的发现》,从《在历史的表象背后》,读到《激动人心的时代》,不断《让科学的光芒照亮自己》,追求《人的现代化》和《新的综合》,探寻着《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在《走向未来丛书》中走向未来。当我们今天回顾那个时代的时候,内心还会为当时的精神追求感到热乎乎的。

 

我辈岂是平常人

 

2016年7月28日,良高在常熟市望虞台留影

 

大学毕业后,良高于1986—1990年借调到上海宝钢外办翻译公司从事现场翻译工作;我分配到盐城师院工作。之后我考上复旦大学人文学院攻读研究生和博士生,而良高于1990—1995年回到冶金部北京冶金设备研究所情报室从事翻译研究和外事外经工作。良高经常对我说,在宝钢的四年,是奠定他一生立足生存的最重要的基础。他说,“滔滔扬子江,奔流到宝钢。当年青春寄,多少梦和想。”这段时间我们保持着正常的通信往来,常常围绕斯宾格勒和哈贝马斯等德国文化和哲学展开热烈讨论。1996年我正式来到宝钢工作。良高于1996—1998年到冶金部外事司从事翻译和外事工作。他在冶金部外事司期间,曾到中国人民大学国民经济计划与管理系宏观经济管理专业攻读研究生,此间他创办英文版双周刊《中国冶金工业通讯》。自1998年之后,良高一直在中国钢铁工业协会国际合作部/冶金贸促会从事国际交流和国际展览工作,曾担任国际合作部副主任。他学过德语和英语两门语言,在大学里和工作之后苦读过西方思想名著。他曾十多次带着问题、身背书本游历过欧美几乎所有发达国家,并有数次比较长的时间在德国常驻和游学。

良高常自称是“狂人”。他常有一种写诗的冲动,对这个寂静的世界充满感激,又充满诗意。他热爱生命,喜欢用诗歌描绘家常生活中种种令人动容的瞬间。他还曾经用古诗自编自嘲在北京之住所。譬如这首《新卧龙岗》:“北京城西二十里,一带高冈枕流水。高冈屈曲压云根,流水潺湲飞石髓。势若困龙石上蟠,形如单凤松阴里。柴门半掩闭茅庐,中有高人卧不起。修竹交加列翠屏,四时篱落野花馨。床头堆积皆黄卷,座上往来无白丁。叩户苍猿时献果,守门老鹤夜听经。囊里名琴藏古锦,壁间宝剑挂七星。庐中先生独幽雅,闲来亲自勤耕稼。专待春雷惊梦回,一声长啸安天下。”良高曾夜行露宿杭州西湖,整整一夜倾听西湖风的低吟,并且谈笑《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遥想八二年春,大学一年级,寒假访童伴,无锡第一站,初次识江南。运河太湖水潺潺,春风吹遍,明月高悬,姑娘好水灵,记忆如昨天!今我又来江南,感慨万万千。三十五年似流水,弹指一挥间。人虽在,情还热,鬓已斑。东台大丰一路疯,一路玩,再不疯玩太遗憾。黄海长江水浩瀚,不及同学情满满!为此情,何惧酒伤肝。”

秋瑾是良高心中的女神。良高曾多次拜谒秋瑾的墓地、故居和西湖风雨亭。在良高心中,秋瑾不仅是女才子、女侠客、女革命家、女圣人,而且是力挽狂澜的真丈夫、大英雄。良高感到秋瑾在他面前打开了一片天空,那是一片充满了至爱至善的天空,一片比我们经常谈论的更加远方更空灵、纯净和美妙的天空。良高为秋瑾写道,“才女侠女更圣女,生逢秋风又秋雨。舍身救国大英雄,愧煞多少假丈夫。”秋瑾的豪迈和崇高使良高想起了孤独、大自然、可爱的生灵、古时的英雄、苦难的祖国,甚至死亡。良高满脑子装的都是诗书和梦想。尽管他的耳边听到的是社会和城市的喧嚣,但他心里听到的却是生活、爱情、荣誉和自由向他发出的召唤,以及追求美好生活所带来到的沉寂。他的身体本能地抵制着喧嚣,这使他时刻保持着纯洁,成为思想浪人。

良高热衷于孤寂,身上自带一种神秘的宁静。他在无数名胜古迹、漫长的历史和文艺作品中,体悟出一种无上的崇高与庄严。他的想象力振翅千里,飞向那遥远神秘的地平线。良高的头脑是一座永远都在爆发的火山,在他如火山一样的丰富喷发物之中,产生一种惊人的力量。他对诗意的幻想与对快乐的冲动,让人时刻感觉到他的内心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他用理性和激情感知这个世界,时常感到来自生命和自然一种深沉的呼唤,这种呼唤是那些只有在灵感降临时真正的诗人才能感觉到的。

人最重要的是相互唤醒。一般人都是因为本能地喜欢熟睡,所以才失去人生前行的动力。于是思想勤劳便成了一个人是平庸还是卓越的分界线。因此,一个人如果经常能够给朋友以精神鼓励的方式,给以搀扶和帮助,那么这样的人是值得感谢和尊敬的。良高就是这样一个朋友,他有这样一个本领,总能把我内心里似乎已经入眠多时的诸多想法唤醒起来,在他的激励下,一直描绘于心中的种种计划总能得以迅速成形,他给了我学习、生活和工作上很多灵感和帮助。良高是温柔的风,温暖了我们的心。

 

君子望之俨然

 

2016年10月2日,良高(左)在大丰区梅花湾举行谢师宴会

 

良高待人真诚豪爽。每次他到上海或苏州参加同学聚会,都是抢着做东,豪爽慷慨。在这方面,良高的生前挚友王宣东、吴俊康、朱桂洲和吴雪云体会比我更加深刻。

良高在微信中和同学通宵达旦进行笔辩,常称自己是堂吉诃德。他内心的风暴在咆哮,笔辩中的隆隆雷声滚滚而至,如同狂风骤雨中的雷声一样快速迅捷,那载满电荷的大块云团射出闪闪电光,喷吐着暴风雨的气息。他不给同学留情面,他是决堤的海。他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表达出来,而这些思想感情都是严肃的,微信笔辩的全是他的思想和感情,包括爱和恨、情和怨、笑和哭。良高相信他是肩负使命的,这个使命不一定都大到为人类谋福祉,可能就是渡自己,成就一个更好的人。在改进自我的同时,做些工作,养活自己和家人,同时也为社会、为别人提供服务和帮助。良高是践行南京大学“诚朴雄伟”校训的真正高材生。他希望他的微信笔辩,“生可以传之于更多同学朋友,死可以寄托于后世知音”。

良高在微信激辩之后,还没有忘记给同学打招呼:“我亲爱的同学们,孟子说过,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不怕大家笑话,此情苍天可鉴,日月可照。”他之所以花这么大的精力和这么多的时间写这些话,完全出于他对同学朋友的一片赤诚之心。他用韩愈的诗聊以自慰,“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他还借李白的诗遥寄他对同学的无限深情,“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与君论心握君手,荣辱于余亦何有”。

良高自称是七贤村散淡的人,“读历史思人生看淡乾坤。有时候不注意只顾兴奋,视同学如家人说古论今。幸大家个个是宽宏之人,我好比寻花人又到一村。有同学曾夸我脑子还行,也有人表扬我算个善人。事实上我啥人自己清醒,俺草民怎比得同学们先进。闲无事在群里我亮一亮声音,谢各位不笑我这寻花问柳的人。”良高曾对我说,君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良高是决堤的水,诚朴雄伟,一泻千里,汹涌到海。他向死而生,百般坚强忍受病痛折磨笑看人生,是真的猛士。除了他夫人刘玉冰知道他得了忧郁症外,我可能是同学中比较早地知道良高患忧郁症的人。良高告诉我,他的手机中一直保存着作家严歌苓的访谈录。严歌苓每天要靠药物来得到睡眠,虽然不是安眠药,但离开这些药,她就无法安睡。良高说,他当然没有严歌苓那样的才华和创造力,但他的病比她更严重。良高特别关照过我,只有我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就行了。

良高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他说,生命不过是浮光掠影,转瞬即逝。当我们在一起讨论石黑一雄《无可慰藉》的小说的时候,他说他很赞同石黑一雄的话:他已经老了,但他的生命还远没有结束,人生中的是是非非,他已经有了透彻的了解,十分透彻的了解,而这并不太晚,他应当尽他所能将其付诸所用。在他看来,不管年老的过程如何,人都要振作精神,不管它是什么,都不要向它妥协,这是至关重要的。他一直喜欢并反复阅读的英国小说是《呼啸山庄》,他喜欢小说中描写的人,残酷而又柔软,爱的深沉又爱的残酷。

看着良高生前送我并帮我裱好的书法作品——陶渊明的《归去来兮》,睹物思人,感慨良多。良高对着白居易的镜,给我们留下长长的歌,“老于我者多穷贱,设使身存寒且饥。少于我者有为土,墓树已抽三五枝。我今幸得见头白,禄俸不薄官不卑。眼前有酒心无苦,只合欢娱不合悲。”他行吟在李商隐的《锦瑟》中,给我们留下缕缕的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良高是轻柔岁月里的那缕暗香,是平淡生活中相依相随的陪伴,是庄生晓梦里的那只蝴蝶,是繁花落尽后的那份珍藏,是百转千回后的那一份执着和坚定。良高,以高贵的灵魂、仁慈的心肠、热烈的外表、优美的诗歌,深深地烙印在我们每一个同学的心中。芳草长歌人已去,事如春梦了无痕。

懂,无需多言,无言便是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