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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家浜》排演口述系列:
谢天德:为有源头活水来

谢天德:1941年出生于大丰草庙。1970年白驹镇《沙家浜》剧组主要负责人。1961年大丰师范毕业后,任教三年;转任大丰县锡剧团编剧、《大丰文艺》编辑、白驹公社文化站站长、大丰市剧目工作室主任、大丰市文化馆党支部书记等职。系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江苏省戏剧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编剧。一生致力于专业戏剧创作和群众业余文艺创作的组织与辅导。曾创作大小剧本50余个(部),写作戏剧理论文章近百篇,编排曲艺演唱节目众多,出版《谢天德戏文选集》(2014,戏剧出版社)。

 

 

1970年10月,位于大桥口陈家巷的白驹剧场里响起了三通锣鼓,给小镇观众“通”出了一台现代京剧《沙家浜》来。这在白驹小镇,是一件家喻户晓的大事,夜幕尚未降临,小镇的居民已经挤满了剧场前的台阶,如果不是剧场当机立断,取消当天的凭票入场,这入场时弄出个踩踏事故来,也是说不定的事儿。

白驹人眼巴巴地等着这出戏已经很久了。早先进行的排演,虽说是文化站牵头组织,但实际上是全镇动员,各单位出钱、出人、出力,许多居民的子弟也在剧中出演角色,即便是个跑龙套的,那也是登上了舞台,所以,对这出剧的上演,包含了来自镇上领导对完成“政治任务”的期待,有各单位对自身参与演出成果的检阅,有镇上居民对看戏的精神生活的渴望,还有各家各户对子弟们在台上表演的骄傲。小镇不大,典型的熟人社会,具有熟人社会的居民与剧组间的天然亲情和对演出质量的包容,有群众性演出的娱乐化、趣味化倾向,而当演出的水准远远超乎大家的想象时,自然也会给予超出演出水平本身的过高的评价。这一切,或许也是迄今为止,50年过去了,提起当年《沙家浜》的排演,人们仍津津乐道的原因。

首场演出的精彩程度就超出了人们的期待。于是,公社领导满意了,县文教局表扬了,成功演出的报道还登上了《盐阜大众报》,这本身对小镇就是个新闻。轰动效应之下,剧组受邀到周边演出,周边公社和农村大队不少宣传队也前来学习取经。一时间,白驹文艺宣传队俨然成了“香饽饽”。这让剧组人员受到不小的鼓舞,演出很频繁,演员们演出时也更加认真投入了。

我时任白驹文化站站长,文化站是小镇群众文艺的组织机构。文化站组建的文艺宣传队一直以来就非常活跃,这算是排演《沙家浜》的基础了。在宣传队里,队长陈相涛、副队长王月凤是白驹人熟悉的文艺骨干,有着多年的群众文艺演出经历和经验;副队长陈晋国是老剧务,陈如祥、杨开甲算是镇上的“老戏骨”了。在讨论如何将白驹的群众文化推向“新阶段”的过程中,排演一出完整的现代京剧的设想呼之欲出。在认真评估了宣传队的导演、演员、伴奏阵容后,我们以文化站的名义向镇和公社提出排演《沙家浜》的建议,得到了积极响应和无条件支持,这自然是在文革大背景下的产物。但与白驹小镇的戏剧文化息息相关,没有小镇的人文基础,我们根本就没有底气提出建议,排演成功就更不可能了。

白驹《沙家浜》的问世,自然有政治宣传的需要,但排演《沙家浜》与其说是白驹人的政治热情高涨,还不如说是一大批戏剧爱好者的兴趣使然。是长期撒落在民间土壤里的戏剧种子,在一定气候条件下的萌动。用当地人的话来说,《沙家浜》是一大群“戏油子”给捣鼓出来的。我当时把它比喻成是一段赛跑:群众自动起步,政府一路绿灯。

身处白驹古镇,随处可见戏剧的影子,镇上的鞋匠师傅、药房账房先生,都可以拉得一手好琴;深巷的夜晚,常闻悦耳动听的皮黄之声;学校增设了武术训练,培养了一批能翻跟斗的孩子;每逢大会小聚,总是那些眉飞色舞的戏剧演唱将气氛推向高潮。稍稍留意一点,可以发现关帝庙里遗留下来的大刀,华佗菩萨脱下来的衣袍,还有一些古戏台上散落下来的一鳞半爪,大凡只要带上一点“戏味”的,也多在民间得以妥善保存下来。更有意思的是,镇上那个开大会的礼堂,也被犟头经理给顶住,始终不叫“会堂”而是在屋檐下高悬着“白驹剧场”四个鲜红的大字。

白驹人爱好戏剧,江湖上给了一个通俗的说法,叫作“钱好拿,戏难唱”。这似乎对“唱戏的”有点苛刻,但也蕴含了竞争意识。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无形之中,恰恰就是这些乡风民俗,维护了一方文化生活的良好生态。

我在白驹工作期间,曾经收集过不少关于白驹人与戏的故事,这里不妨介绍一则与大家分享:

相传民国初年的一个端午节,有一外地剧团到白驹唱戏,戏园老板点一出《白蛇传》,连演三天三夜,场场客满。第四天,班主见戏码仍然未改,不觉心里发毛:很平常的一出神话戏,何以让看客连看数场而不厌呢?疑虑之余,班主遂独自徘徊于南郊草滩,偶见一牧童横坐牛背,随口哼一段“秦琼卖马”,煞是有板有眼,韵味无穷。因而诧异问道:“小哥儿,懂戏吗?”牧童笑答:“常去戏园‘拾大麦’(白驹方言,意为‘放汤戏’)。”班主又问:“这里人特别喜欢《白蛇传》?”牧童不知来者是谁,沉着脸说道:“喜欢?嘿,今晚非出事不可!”班主闻言大惊,赶忙上前细问情由。

原来戏中“游湖”一折,许仙遇雨搭舟,艄公拔桩开船,却忘了顺手洗桩。尽管这是一个极其细微的虚拟动作,然而,对看戏成精的白驹看客来说,却是过不了关的,在他们看来,如此漂亮干净的西湖游船,岂能容许泥桩污染!谁知连看数场,总不见船家改正,今晚说不定砖头瓦瓷就要飞上台来……班主一听,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当即辞别牧童匆匆而去。是晚演出艄公拔桩洗桩开船,动作自然优美明快。翌日,则新戏上牌矣!

喝彩与砸场,是白驹人看戏时最朴素的表达方式,但这绝非廉价的喊好或无理的取闹,而是历史传留下来的戏风戏德的体现。当然,这些做法,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

白驹是一个具有历史文化的集镇。这里,既有宋代宰相范仲淹筑过拦潮大坝的范公堤,至今留下了古代劳动人民征服大自然的灿烂文化遗迹;也是伟大的古典文学名著《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的故乡,为这片土地增添了永不磨灭的光彩;还有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曾在镇上百宝寺教过馆,著名扬州评话大师王少堂到施家公祠说过《水浒传》,所有这些,足以使白驹人感到骄傲和自豪。

白驹镇位于古老的范公堤边,这里历来交通方便,贸易兴隆,经济的发达必然带来文化的繁荣。一些民间的文艺活动名目繁多,往来的戏班演出更是十分活跃,

茶馆、码头书场常年“说戏”不断,关帝庙、华佗庙四时八节“神戏”连台。这些条件日积月累,积淀成一片厚实的文化土壤,熏陶着这片土地上的子民,赋予了他们一种深厚的文化素养。

这便是白驹的文化底蕴,也是白驹人酷爱戏剧的渊源。

南宋诗人朱熹有两句著名的诗句:“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我崇尚“源头”说,白驹人的戏剧源头来自于古镇深处的传统文化,正是那股汩汩不断的戏剧“活水”,流出了50年前的那个令白驹人自豪的《沙家浜》现象。如今,虽时过境迁,白驹人的戏剧文化传统,却仍一如既往,滋养着古镇的人文气息,与小桥流水相呼应,让古镇散发出别样的雅致和琴韵,令人回味无穷。

 

《沙家浜》插图十七:《沙家浜》排练后,在白驹及附近乡镇和农村一共演出了近50场,并应邀到有白驹下放知青的大桥等地慰问演出,受到热烈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