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风从故乡过

高远的天,温暖洁白的云,旷野田畴,草垛农舍,刷新了一般的村庄。

从远方来,穿过故乡,往南。白色的身躯长龙般挺进,然后呼啸而去。择时又带着南方的气息扑面而来,白光再一次掠过眼帘,划亮村庄。我站在原野上,与所有的乡亲一样,心中自觉升腾起一股震撼与欣喜,幸福的浪潮翻涌着。

曾经的追风少年,乡村河流拖轮汽笛声是我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秋日寂静的午后,哥哥姐姐跟随母亲田间劳作,年幼的我在家看门,村南大河的拖轮汽笛“呜呜”传来,浑厚而悠扬。我不顾一切弃门而去,沿着窄窄的田埂,赤着脚,经过茫茫稻田,穿过一片槐树林,奔至河边。拖轮乘风破浪而来,“突突”声溅起无数浪花,舱顶鲜艳的红旗飘扬着。小拖轮从我的眼前快速驶过,我下意识地目送追赶,无畏脚下的碎石与路两边绊人的荆棘,脚趾流血了,腿皮划破了,全然不顾,直至另一条纵河挡住了去路,才无奈地停下脚步,听着马达声远去,眼巴巴看着船身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远天夕阳下……

这是儿时乡村的记忆。小轮船,那时我所见到的最先进的交通工具,它带给我无限的幸福与遐想。之后,便是手扶拖拉机了。

生产队第一台手扶拖拉机是戴着红花披着彩带进村的。以后的乡村,拖拉机突突地轰鸣着,这家耕地,那家运粮,出远门,载着一车厢人前磕后仰,幸福得像电影《青松岭》中的插曲:“长鞭哎咱们一呀甩哎,啪啪地响哎……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哎……”。只是那时也有怕听到拖拉机轰鸣声的时候。是深夜。拖拉机从门前急切驶过,那一定是谁家孩子病了或是老人晕厥,那可是救人要紧啊。拖拉机便成了救护车,在乡村道路上左冲右突,它在与死神抢人,与时间赛跑。

很长一段时日,我的理想便是长大成为一名拖拉机手,救人于急,驰骋乡野。可命运让我成了一名大学生,而后成为了一名中学教师。

去学校报道的那天,母亲起了个大早,将我送至村口,千叮咛万嘱托:好好教书,不误人子弟。我是搭乘朋友自行车去学校的,行至很远,回头看母亲仍立在村口,风吹起她的白发,小小身影渐渐远去,远成了大地上的一个逗号。

母亲没出过远门,父亲走得早,她含辛茹苦独自拉扯着我们兄妹四人。我算是兄弟姐妹中走得最远的一个,走出了县城,去了外地读书。只是交通的不便,总是让母亲为我的每一次出行而发愁。终于有一天,乡村通公共汽车了,母亲说这下好了,她的孩子不会像她一样困守乡村,可以行走远方了。

有着远方情结的母亲,对于我的每一次出行都非常感兴趣,回来之后,问这问那,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新奇而又向往。终于有一年,我与妻子商量趁着假期陪母亲出去走走。我们的目的地是北京。那日盐城夜班火车,母亲放着软卧不睡,硬是坐在窗口,睁大眼睛,看沿途掠过的灯火、树影、村庄、站台……生怕漏了一处风景。天亮至北京,稍作休息,又奔赴天安门、故宫。七天的旅程,母亲一处也不落下,回来后向乡亲们历数她坐过的车、看过的景,那满足真是鲁迅笔下“盖不下于娶得富家的千金”,也是周游了世界般的富足。

那次远行是母亲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之后家乡通航一类口岸,过境新长铁路,如今高铁设站大丰,那子弹头又似鲸鱼头造型的动车,光一般掠过大地……可惜这些母亲都看不到了,她已长眠地下,回归她劳作一生的土地。

可不知怎的,我的直觉又不停地告诉我,母亲知道这一切,她感知大地的抖动,看到这日新月异。她一定在我看不到的某一个地方,与我一样,每天注视飞速而去的那一束光,像风,从故乡穿过。

(单忠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