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情牵一线
韦老太的小皮箱

刘桂先

八十八岁的韦老太手里像攥着宝贝似的,紧紧拎着一只小皮箱,从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回到了串场河畔的白驹场。

那是一只年代久远的小皮箱。牛皮做的,原先的棕黄色已经淡去,轻轻一摸,便会留下满手的皮屑。

送她回来的是一个洋气十足的中年男人,人们称他“韦先生”。韦先生说他是她的侄孙。他还说,她在美国没有一儿半女,她一直闹着要回来,前些年还听劝,现在谁也劝不了。不过,她要回的不是老家瓢城而是白驹场,她要在白驹场终老一生……说这些时,韦先生的脸上写满了无奈。

韦老太一入住养老院就催韦先生赶紧回去。养老院的施院长也让他放心地走,一个劲地承诺会把老太照应好、安顿好。韦先生知道“安顿好”的意思。老太的墓地他已选定,真到了她百老归天的时候,他大概率是赶不回来的。

五十来岁的施院长心很细腻,也很热情。她发现韦先生走后,韦老太不但没有半点失落感,反而有点小激动。这种情况发生在处于耄耋之年的韦老太身上,多少有点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施院长走进韦老太一个人住的小房间。她问韦老太住得怎么样,饭菜吃不吃得惯……韦老太说很好很好,还起身拱手致谢。施院长临出门时她却支吾道:“我想到白驹场上走走看看,寻寻人……七十多年前,我在那里住过……”

白驹场在黄海边上。很久很久以前这方黄海边上的人以垒灶煮盐为生,煮成的盐往往通过白驹场西侧的串场河运往外地,白驹场也就成了食盐交易的场所。不过,现在人们习惯叫它白驹街,或白驹镇。

施院长一愣,随后便爽快地答应道:“明天我陪您去。”

韦老太孩子似地笑了。

第二天一大早,韦老太就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眼巴巴地等着施院长。

施院长来了,不无抱歉地说:“老太,夜里下了一阵雨,街道上湿湿的,我们还是选一个好天气再去吧。”

“没事没事,我腿脚好。”韦老太说着,拎起放在身边的小皮箱,抢在施院长前面出了门。

“您走慢点!”施院长大声叮嘱,赶紧追了上去。

“啪——”没等施院长追到,韦老太脚下一滑,一个踉跄,重重地跌在地上,小皮箱也摔在一边。

施院长大惊失色,一把把韦老太抱住。韦老太顾不得疼痛,喃喃道:“我的小皮箱……”

老年人是经不住跌的。果然,120把韦老太接到医院一检查——左右两腿髋关节骨折。

主治医生提出两套治疗方案:一是保守治疗,但结果是从此卧床不起;二是手术治疗,但韦老太已经临近九旬,风险很大。

施院长拿不定主意。她给韦先生打去电话,韦先生沉思良久,回道:“听老太的吧……”

施院长只好征求韦老太的意见。

韦老太一听,毫不犹豫地说:“开刀做手术!”又说,“我还要到白驹场上走走看看,寻寻人,怎能瘫在床上……”说这些时,韦老太的眼里泪光在一闪一闪的,手也颤巍巍地向一直放在床边的小皮箱伸去。

应该说手术还是成功的,遗憾的是随后却出现了并发症,先是左腿创口感染,接着又出现了严重的肺部感染……医院要把韦老太送到上海治疗,但她死活不肯。她说,她从美国回来,就是想死在白驹场、葬在白驹场,医院只好多次从上海请来专家会诊,但已无回天之力。

施院长整天守在处于弥留之际的韦老太的病床边,心中充满了歉意。

又是昏睡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醒来,费力地睁开眼睛,韦老太看到施院长的身子在面前晃动……她吃力地唤道:“施院长……”

“老太,我在呢。”施院长连忙将身子俯了过去,把耳朵凑到韦老太的嘴边。

“我……我想请你……帮我到白驹场上……寻……寻一个人,他如果不……不在了,他的后人也行……”韦老太有气无力地说。

“您说,我听着呢。”施院长又把耳朵往韦老太的嘴边凑了凑。

“他和你一样……也姓施,比我大……大三岁,会焗缸……也会焗碗,大人小孩都……都叫他施焗匠……七十多年前,在白驹场上……名气大得很……”

焗缸焗碗这种民间手艺,施院长听说过,只是现在几乎失传了。也难怪,当下谁家还在乎一只缸两只碗?

没容她多想,韦老太又叮嘱道:“找到他……哪怕是他的后人,帮我把……把小皮箱里的东西给他……”话音一落,韦老太又昏睡过去,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

……

这天,养老院来了五个男人,年长的六十开外,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瓷刻代表性传承人,和他一起来的人都叫他陈大师。年轻的三十出头,是陈大师的徒弟。他们是在网上看到施院长帮韦老太寻人的消息而赶来的。他们告诉施院长,施焗匠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

施院长问:“你们都是施焗匠的后人?”

“不是。”陈大师说,“师傅终身未娶,没有后人。我们都是他的传人。”

“传人?”施院长不太明白。

年轻男人说:“是他的瓷刻非遗传人。论起来,我该叫他师爷。”

既然如此,韦老太小皮箱里的东西只能交给他们了。施院长这样想着,便打开了柜门,双手捧出韦老太那只小皮箱。

陈大师毕恭毕敬地打开小皮箱,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只青花瓷盘。大家小心翼翼地仔细端详,只见上面雕刻着一株枯枝牡丹,一位身穿青花瓷旗袍的姑娘看着盛开着的牡丹花,眼神中却充满了忧郁。

“是师傅的力作。”陈大师惊呼道,“韦老太肯定就是雯秀,瓷盘上刻着的姑娘。”

施院长从未打开过小皮箱。此时不仅是吃惊,陈大师的话更是把她弄得云里雾里。

于是,陈大师便讲了师傅和雯秀的故事。他说师傅不止一次讲给他听,每次都讲得泪流满面,让人心里酸酸的。

十八岁那年,施焗匠在白驹街上一户人家焗水缸。这户人家以腌制、售卖三腊菜勉强度日。他称男主人为吴老板。吴老板三腊菜作坊里腌麻菜的几只大水缸裂了缝,只好请施焗匠来焗。施焗匠正忙着,突然听到一声脆响,抬头一看,原来是身穿破旧青花瓷旗袍的姑娘洗碗时一失手,把一只青花瓷盘摔成了两半。吴老板两只眼睛圆圆地瞪着,嘴里呵斥道:“手得麻风病了?”

姑娘搓着双手,不知所措,惶恐不安……

“小妹子不是故意的。”施焗匠走过去,拾起已成破片的青花瓷盘,安慰道,“莫急莫急,我有办法!”

大缸焗好后,施焗匠就开始焗青花瓷盘。他的手艺很好。敲琢过后,青花瓷盘不但恢复了原状,而且比原先更漂亮了。盘面上,经他手雕刻出的枯枝牡丹和姑娘,活生生的,呼之欲出。

见他这么用心,吴老板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姑娘,说:“这孩子是我妻侄女,叫雯秀。我内兄一家原在瓢城开茶食店,雯秀在上海读女子学堂。三个月前雯秀从上海放假回到瓢城,一家人却都不见了,茶食店也换了主人,这兵荒马乱的,到哪儿去寻?只好投奔我来了。可在我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她姑母早已病逝……”

施焗匠叹道:“这倒也是。”

吴老板深吸一口气:“如果你不嫌弃,雯秀也愿意,你就把她领走吧。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让她跟着你,我放心……”说完,拉过雯秀,问道:“你愿意吗?”

雯秀没有言语,望着施焗匠,默默地点了点头,菜黄色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红晕。

吴老板找来一块红布,把青花瓷盘包好,递给雯秀:“你带上,跟施焗匠走吧。别怪姑父,姑父也是没办法……”

雯秀双手接过青花瓷盘,走进里间,把它放进从上海带回来的小皮箱,然后紧紧地拎着,怯怯地走到施焗匠身边。

“不不不……”突如其来的好事让施焗匠一时反应不过来。他摇摆着手,结巴着说:“我不是不愿意带雯秀走,我……我要明媒正娶,我……我不能亏了雯秀……雯秀,你等着,我现在就回去,找……找媒婆……”

雯秀看着施焗匠,眼里水汪汪的:“我……我等着……”

五天之后,施焗匠带着媒婆来了,可是雯秀却不见了。

吴老板满脸狐疑:“前天来了一个媒婆,领走了雯秀。媒婆说是你打发来的。”

“我是找过几个媒婆,可她们嫌我家穷,没有一个应允。今天和我一起来的这一个,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施焗匠一个眩晕,跌坐在地上。

至于先前那个媒婆是从哪里来的,究竟把雯秀领到了哪里,后来雯秀又是怎样辗转到了美国,就无人知晓了。人们只知道,施焗匠的瓷刻传人们,把那只刻有枯枝牡丹和姑娘的青花瓷盘,连同韦老太那只小皮箱,送到了瓢城非遗博物馆。他们又仿做了一只同样的,镶嵌在韦老太的墓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