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贵
记忆深处的故乡总带着潮润的质感。在我牙牙学语时,爷爷奶奶告诉我,家乡名叫“复泰港”。那时的故乡是泛着白霜的田野里星星点点的盐蒿子,是新开垦的盐碱地上长出的珍贵旱粮,是暮色中摇着蒲扇喊孩子回家的苏北里下河俚语。
如今,我仍固执地在心里为故乡每个旧地名留着坐标——昌虎家门前的大楝树是宏大五队的老标点,被填平的大坳子是复西村五组的感叹号,而复泰港延伸出的水洼里,倒映着童年的阳光星月。
我对故乡的难舍之情有很多,特别是如今长眠于故乡寂静墓园里的3位老大哥:明山、宜宽、炳银。
明 山
明山,我的同胞哥哥,兄弟3人中的老大。大哥的童年浸泡在3年自然灾害的苦水里。1957年出生的他,学会的第一件事是把难得的食物挑最完整的那块塞进我和三弟手里,小块的、有疤痕虫眼的留给自己吃。记忆里的夏日正午,他在老厨房拉风箱烧锅,看母亲往山芋萝卜荡漾的沸水里“窜糁子”,眼睛盯着冒热气的锅盖,把咽口水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爷爷去世那年,我6岁的哥哥成了奶奶的“小拐杖”。夏夜,他坐在竹床上帮奶奶捶背,有节奏地敲打着,像在弹奏一首无声的民谣。他跟着奶奶去菜园浇水,两只小木桶在扁担两头晃呀晃,桶里的水洒在泥路上,开出一朵朵淡青色的花。长辈们夸他懂事,我和三弟于心敬重他。
我上小学那年,4岁的三弟在田埂上耍赖不走。12岁的哥哥蹲下身,让三弟趴在他汗湿的背上,阳光把他的影子照得摇摇晃晃,像株被穗头压弯的稻子。他背着三弟走过晒得发烫的土路,汗珠掉在地上,在身后画出一串歪歪扭扭的省略号。到家放下三弟时,他的脸涨得通红,脖颈上的汗珠顺着流进粗布衣领,喘息声如耕牛呼哧。
老大18岁那年参军,临去军营那天,穿着父亲借来的军绿色衣裤,站在照相馆的布景前,腰杆前倾着,双臂拢着我和三弟,多么像一只雄鹰,护佑着两个兄弟。中越边境战争的硝烟里,待命调防的他在家书中,曾夹着一片采摘于营房旁山坡的干枯野菊花,信里写着:“替我照顾安慰好爸妈和奶奶,别让他们为我担心,我好着哩。”那些带着深情的字迹,让我一次次读懂“家国”二字的重量。
退伍后,明山哥从村企员工一步步成长为联村党支部书记,他的军人品质在每一个岗位都熠熠生辉,勤劳善良的品格更是体现在家内家外的每一件事中。然而,这样一个可亲可敬的老大,他的生命永远停在了46岁。我和三弟跪在老大灵前悲泣,泪眼朦胧中我忽然想起他当年背三弟艰难回家时的背影,想起他头羊似的领着我和弟弟学习、做活——他终于可以放下所有担子,在远离亲人的天国做一个安稳的梦了。
宜 宽
与我同村同庄、同堂祭祖的宜宽哥哥的“老大”名号是用血泪汗水浇铸成的。作为兄弟三人中的老大,他的肩膀早早就压上了生活的磨盘。春耕时,他的大锹挥洒自如,泥土在他身后翻出整齐的波浪;秋收时,他挑着稻把健步如飞,稻草在扁担两头沙沙作响,满是汗水的脸上总是带着笑。
那年我跟着他去抹棉花叶子,贪心的我装了满满一担,却怎么也挑不起来。暮色渐浓时,我急得大哭,宜宽哥却笑着把我的棉叶分包好往自己担子里装。月光下,我们的影子一长一短在田埂上,他的担子比我的重了一倍,却走得稳稳当当。到了猪场过秤,他让司磅员将围裙里的数十斤棉叶记给了我算工分,我又一次被感动了,他却拍着我的肩膀说:“哎呀呀,我是老大嘛。”
夏日的沟塘是农家孩子们的浴场。宜宽哥和庆荣叔常抬着如同绷子床似的“握子网”下河捕鱼。我那时因为个子矮小被同伴嫌弃,宜宽哥却大声喝道:“谁天生会摸鱼?二小,下水!”他的鱼篓总是装得最满,在渔事结束时他总要抓出一些鱼虾塞进我小鱼篓里。奶奶看着我湿漉漉的裤腿和活蹦乱跳的鱼虾,笑得眯起了眼,以为我“真的”能摸鱼。
宜宽哥婚后分家时,因为兄弟姐妹多,家底薄,又是老大,他和素芳嫂所分祖产少得很,夫妻俩用双手从土里扒金,过紧日子从牙缝省钱,积少成多后搭起了厨房,垒起了猪圈。大女儿海霞创业时,他们把省吃俭用的钱塞进女儿手里,自己却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如今,女儿海霞、海红创业打造的“绿之缘”餐饮、“老味道”品牌在城区街市和旅游度假区走红,宜宽哥却再也品味不到女儿们的美味佳肴和感恩之心。他的坟头长满了蒲公英,风一吹,那些白色的绒毛就飘向远方,像他未曾说出口的牵挂。
炳 银
同为家中三兄弟中的老大,炳银哥是我进城前老家的合巷紧邻,更是我生活里的“贤助人”。1984年分家后,我妻子一人挑起五六亩田地的农活,并干上养猪养蚕的副业。农忙时节,她累得直不起腰,炳银哥的手扶拖拉机总会“突突突”地开过来,和前来支援我老婆的娘家人一起拉麦把、脱麦粒,看着金灿灿的麦粒堆成小山,炳银顾不上喝一口水,风风火火又赶去下一家帮忙。
女儿5岁时跟我上镇上的幼儿园。那些年,乡村农路还没有硬化建设,每逢雨天,通往镇上的泥路就成了“浆糊粥”。每遇这样的糟糕天气,紧邻的炳银哥天不亮就带着扁担来帮忙,让我们取道江界河公路走,而那时过江界河靠摆渡。他和我抬着摩托车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渡口,河水在晨雾里泛着冷光,他却稳当当把摩托车放在渡船上。上岸时,他的裤腿和鞋子全沾满了泥浆,却笑着说:“这点路,难不倒我俩兄弟。”那些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的清晨,成了我记忆里最温暖的底色。
今年春天炳海兄弟的那个电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划破了生活的平静。我强忍脚踝扭伤的钻心之痛全程参加炳银哥葬礼。站在他的坟前,忽然想起他常说的“远亲不如近邻”。
3位老大的坟墓相隔不远,静静的。风吹过墓地边的野花野草们,我眼前开始模糊。那些关于“老大”的记忆,照亮我在尘世里行走的路。他们人走了,却把最珍贵的东西酝成矿留给了我——那是比血缘更深厚的亲情,比岁月更长久的温暖,是无论走多远都不会迷失的方向。在我人生的矿脉里,我将甘愿永远做那个虔诚的矿工,开采他们留下的爱与善良,让余生的每一寸光阴,都闪耀着人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