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贵
穿过家乡沈灶小街的那条丁溪河上的老木桥早已拆了,就连拆了它之后于其稍朝北处新建的那爿水泥桥也几次加固更新过。
桥,虽然拆了、翻新了,但三四十年前,作为一个家在偏僻小村,由乡下购销小站调到街上供销社社部工作的我来说,夏夜在那桥上的乘凉经历往往在这热不可耐的盛夏时节,一如乡下茅舍里的住民到了“大伏天”里总得将秋冬用的衣被拿出来“曝伏”似的,翻翻晒晒。
有句话叫“初生牛犊不畏虎”,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如果你对那里的是非过往一无所知,那么,那里的情境凶吉也不会对你的感知产生什么情绪影响。比如当年,大热天里的晚上,到沈灶小街的老木桥抑或是后来的水泥桥上寻得一席之地乘凉,然后在劲吹河风中浅浅睡去,恰是夏日最能去疲爽心的美事。然而,再次夹着席子或几片黄板纸在木桥上坐定时,一些上了年纪的街上老人说起那解放前发生在这座桥上激战故事,胆小的人说不定还真的不敢独躺桥面乘风纳凉哩。
原来,老木桥的桥头两岸曾是沈灶保卫战的主战场。粟裕的兵团与日伪军在一连几天的村巷之战后,进至沈灶小街,以老木桥为中心,我军与日伪军各踞丁溪河两岸发起了交火。
“那场面,子弹炸成连珠炮似的不绝于耳,天空中弥漫着硝烟尘埃。两岸对打一阵后,双方火力均冲过桥去欲决一胜负,夺取小街控制权。于是,赶死队率先冲上桥面,枪声中不断有双方兵员倒下又冲上,冲上又倒下,霎时间,桥面上遍是尸体,一些人被击掉进桥下水中,河水被染成红色。后来,这场发生于苏北有名的激战终以我军击败日伪而获胜。”
“死了好多人啊,直到多少年后小街上年轻人下河洗澡摸鱼,还摸出过枪弹、头颅骨等,当地在此战死者的家属到了清明节、七月半还来桥上烧纸点香哩……”
听了这些,我对家乡小街上这座自己走过、乘过凉的老木桥,以及发生在这里的战斗有了了解,也对这座英雄的木桥和牺牲的先烈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触及乘凉,过去的人们总是青睐于到离家较近的桥面边缘部位席地而坐或躺下,一来这里有河风送爽,二来这里也是老人们说神话、讲故事的好场所,许多记入童年的传说故事便是在此听闻,且经久难忘。
在广大的平原地区,消暑纳凉是人们盛夏的选择。因为没有如今太多的设施化消暑手段,许多的旧时纳凉方式方法在久远的生命长卷中充满着人们在无奈中为适应环境、与恶劣条件抗争的种种智慧。
半个世纪前,我还很小时曾问过奶奶,过去皇上老爷怎么过夏天的。奶奶说他们有侍从打伞宫女摇扇。总感到那夏天的火热比如今“厉害”,怨恨脚底下热如刚起锅“焦屑”的尘路何处是尽头。家中人均不到一把的芭蕉扇、蒲扇是一家人的驱暑工具,树荫下、堂屋与厨房或猪舍的夹巷处以及入夜的队场常常是家人们的乘凉消暑地,树上的蝉鸣和爷爷奶奶的呼噜声交汇着,令人虽疲惫却难入睡,那些讨厌的蚊蝇总搅得我们兄弟三人坐起躺下噼啪击打。爷爷无语,悄悄起身,用青草、楝树叶加上据说有驱蚊功效的“草葫芦棒”,在场头上风处垒一小草堆,后以干草引燃产生烟雾,结果蚊子少了些,一家人你咳他咯的,纵然累极睡去也是不尽踏实。云云总总想下来,那左右宫女徐徐扇来的风儿,皇上可惬意了。
火热的夏天,无奈的农家娃只得亲水河塘,整日泡在河里,因常在水中避暑戏耍,一个暑假下来黑得像个非洲孩子似的,也偶有某村某庄孩子失足溺亡的信息。于是,一些“惯宝”“独苗”被父母严加看管,不准下河。
我家买第一台消暑纳凉的家电产品——长城牌电风扇是在1986年。这台电风扇让我的女儿没有经历她爸妈当年艰难度夏的童年。我将电风扇从一只很大的纸箱里取出来安装并调试好,风扇四周围满了赶来看新奇邻家人。入夜,我搬出14吋的彩电置于门外空场的方桌上,崭新的电扇在彩电一侧摇头送风,电视连续剧《济公传》在这样的夏夜播放着,满场父老的开心胜过了荧屏上的济公。妻子对彩电、电扇视若珍宝,扯布做了好看的罩子。也因为这两件首现村庄的电器产品,全庄人都喜欢来我家玩,我家也是庄上大小板凳、竹木椅子最多的人家,朴实多情的乡邻为感谢我家为他们带来的夏日舒爽,来时不是捧只西瓜就是拎篮椒茄,收种时更是赶来增援,大家相处一团和气,睦邻友好。
实行分田到户、联产到劳后,农民开始有钱了,新砌的瓦屋房梁上挂起了崭新的风扇,房间里有了落地电扇,再后来供电也正常了,又有许多农家装上了空调。终于,到了盛夏,门前树上蝉鸣依然,只是树下没有乘凉人。农村度假的孩子吃冷饮、吹空调,他们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洗澡纳凉的庄塘沟河早已被填平变为连片种植的大田。家乡的大桥上,夏夜再无享受河野清风纳凉人,也不像如今路桥之上车来人往交通繁忙,更没有孩子惧怕故乡解放时留下的惨烈故事。随着时代的变迁,宜人的空间、可心的环境可以人为设置和调控,今人度夏可比过去夏日皇上快活多了,我们及祖辈当年乘凉的历史已然成为向下一代讲述的故事。